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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夜浓如墨

夜浓得化不开,像打翻的墨,沉沉压在宫墙之上。风卷着呜咽声,穿过檐角兽吻,钻进我单薄的孝衣里。父亲的头七,灵堂里只余一盏残灯和我。

门外传来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,沉重、不容抗拒。靴声停在门外,停顿,然后门被粗暴地推开,撞在墙上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两个高大的侍卫逆着廊下微弱的光,面目模糊如铁铸的罗刹。没有言语,只有铁钳般的手攥住我的胳膊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。孝衣粗糙的麻布摩擦着皮肤,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。我踉跄着被拖出灵堂,身后是父亲牌位上那点微弱的、摇曳的光,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吞噬。

青石板的寒意穿透薄薄的鞋底,直刺脚心。宫道漫长,两侧高耸的宫墙在夜色里如同巨大的、沉默的墓碑,挤压着仅存的一点天光。不知过了多久,眼前豁然开阔,一座灯火通明却透着死气的宫殿压了过来。鎏金的匾额,“宸极殿”三个大字在灯影里张牙舞爪。

殿门无声滑开,里面的暖香扑面而来,浓郁得令人窒息,与外面夜风的清冷形成刺骨的对比。我被狠狠掼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上,膝盖撞得生疼,伏在那里,一时只能急促地喘息。

殿内灯火通明,亮如白昼,却静得可怕。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龙涎香,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绝对权力的压抑气息。视线所及,是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,映着上方繁复的藻井和巨大的蟠龙柱影。

2 玉佩之谜

脚步声自身后响起,沉稳,缓慢,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笃定。一双玄色龙纹锦靴停在我面前咫尺之地,金线绣出的龙爪狰狞地踏在冰冷的地砖上。

下巴被两根冰凉的手指猛地捏住,力道大得迫使我的头抬了起来。猝不及防地,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。当今天子,萧衍。烛火在他身后跳跃,勾勒出他过分凌厉的轮廓,眉骨投下的阴影笼罩着那双眼睛,里面没有丝毫温度,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海,映着我狼狈的影子。

他的目光,像淬了毒的针,缓缓从我苍白的面颊滑落,最终钉在我颈间。那里,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,是我身上唯一的饰物,也是父亲留下的最后念想。

“呵。”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薄唇间溢出,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洞悉一切的残酷。那两根冰凉的手指松开我的下巴,转而捏住了那块玉佩,指腹用力地碾过玉上的蟠螭纹,仿佛要将那微凸的图案生生磨平。

“前朝余孽,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像冰冷的铁器刮过耳膜,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,“也敢送上门来?” 尾音微微上扬,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,仿佛在欣赏猎物濒死前的挣扎。

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他指腹的冰冷透过玉佩传递到皮肤,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。殿内极致的安静放大了那玉被他指尖摩擦时发出的微弱沙沙声,如同毒蛇吐信。

心跳在胸腔里擂鼓,撞击着肋骨。恐惧像冰水,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。但另一种更尖锐的东西,一股被命运反复碾磨后淬炼出的孤勇,猛地从心底炸开。

我强迫自己抬起眼,迎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,目光不闪不避。视线飞快地扫过他随意披着的玄色寝衣,领口微敞,露出小片紧实的胸膛。我的目光在他胸前停驻了一瞬,然后缓缓上移,落回他脸上,唇角极力扯出一个微小的、近乎挑衅的弧度。

我学着他方才的语气,一字一顿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殿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模仿他惯用朱砂批命时的冷峭:

“陛下寝衣第三颗盘扣,系歪了。”

话音落下的瞬间,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。殿内烛火跳跃的光影似乎都凝滞了。捏着玉佩的手指,力道猛地一收!尖锐的痛楚从颈间传来,玉佩的棱角几乎要嵌进皮肉里。

萧衍眼中那片沉寂的冰海,骤然翻涌起惊涛骇浪!那是被蝼蚁冒犯的震怒,是掌控一切却被细微处打破的意外,是……一丝极快掠过、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的、近乎荒谬的兴味。冰封的眼底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,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灼灼燃烧起来。

他捏着玉佩的手指缓缓松开,力道撤去,只留下颈间皮肤被压迫后的麻木钝痛和玉佩沉甸甸的坠感。

他俯视着我,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杀意,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深沉、更复杂的东西,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意料之外的器物。

“有意思。”他薄唇轻启,只吐出三个字,声音低沉,辨不出喜怒。随即,他直起身,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。他不再看我,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,只余下冰冷的地砖和我急促未平的心跳。

“带下去。”

侍卫的手再次如铁钳般箍住我的胳膊。我被拖起来,踉跄着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温暖与光明,重新投入殿外无边无际的、带着死亡气息的寒夜。

3 御前侍墨

日子在深宫里像缓慢流淌的墨汁,粘稠而滞重。我成了宸极殿一个最特殊也最微末的存在,名义上是御前侍墨,实则更像一件被随意搁置在龙椅旁的、不知何时会碎裂的瓷器。

萧衍批阅奏章时,我便立在巨大的紫檀御案一角,研墨,添茶,动作轻得不能再轻,呼吸都小心翼翼。朱砂如血,在他笔尖流淌,批下的字句往往只有一两个,却字字千钧,轻易便能决定千里之外的生杀予夺。

他很少说话。殿内常常只有狼毫滑过宣纸的沙沙声,偶尔夹杂着铜漏滴答的轻响,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。然而那无形的压迫感,却如同实质的铅云,始终沉沉笼罩在头顶。他偶尔会抬眼,目光掠过殿内垂首侍立的宫人,最终落在我身上,带着审视,带着探究,也带着一丝……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、因那夜“盘扣”二字而起的玩味。

他批到一份弹劾江南织造贪墨的折子,朱砂笔悬在半空,指尖在案上轻叩,发出笃、笃的轻响。那声音敲在人心上,沉闷得发慌。

“江南织造……”他忽地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,不高,却异常清晰。他并未看我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随意抛出一个饵,“你说,该杀,还是该剐?”

我的心猛地一缩,研墨的手瞬间僵住。指尖的墨锭在砚台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印记。殿内侍立的宫人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,头垂得更低。

他是在问我?一个罪臣之女,一个前朝余孽?这是试探,是戏弄,还是……另一种形式的“批命”?

冷汗瞬间沁湿了后背。我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御案上那摊开的奏章,字迹密密麻麻,如索命的网。喉头发紧,我强迫自己稳住声音,尽量不带一丝波澜:

“回陛下。江南丝帛,上贡天家,下泽万民。” 我顿了顿,感觉到他目光的聚焦,那压力几乎让我无法喘息,“杀一人易,剐一人痛。然丝路若断,上无华服,下无蔽体,寒者众矣。”

殿内死寂。只有铜漏的水滴,滴答,滴答,敲打着紧绷的神经。我垂着眼,盯着自己素白袖口上一点细微的墨渍,等待最后的宣判。

良久,一声极轻的嗤笑从御座方向传来。

“寒者众矣……”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,语调辨不出情绪。随即,朱砂笔落下,在奏章上重重划下几笔。他没有再说话,殿内又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。

那之后,沉默似乎被打破了某种界限。他依然寡言,但偶尔会在批阅奏章时,抛出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片段。

“北境军报,粮草迟了十日。”

“岭南道请旨开海禁。”

“工部奏,黄河凌汛将至。”

有时是陈述,有时是疑问。最初我惊惶如履薄冰,字斟句酌,只求保命。渐渐地,或许是被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磨得麻木了,或许是他眼底偶尔闪过的、并非全然冷酷的光给了我一丝错觉,我的回答开始带上一点自己的影子。

“粮草迟,或因冰雪塞途,或因人心不齐。陛下可遣飞骑查探,亦或……悬赏民间商队运粮,以解燃眉。”

“海禁开,则商贾通,利税增,然海寇亦易入。当择良港,设巡检,重法度。”

“凌汛将至,当疏河道,迁流民,备舟楫。人命,重于堤坝。”

我的回答依旧谨慎,却不再仅仅是鹦鹉学舌。我甚至开始留意他批阅奏章时的细微习惯,他朱砂笔的走向,他眉宇间不易察觉的蹙起或舒展。我发现自己竟能猜中他某些决定背后的考量,这发现让我心惊,也让我在无边的恐惧中,抓住了一根名为“知己”的浮木。

4 毒簪染血

这浮木,脆弱得可笑。

那天午后,殿内格外安静。窗棂外透进的阳光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萧衍没有批阅奏章,只铺开一张雪浪笺,示意我近前。

“过来。”他言简意赅。

我依言走近御案,垂手侍立。

“会写字么?”他拿起一支紫毫笔,递向我。

“幼时……跟家父学过些皮毛。”我低声回答,指尖微凉。

他未置可否,只将笔塞进我手中。他的手指不经意擦过我的指尖,带着一种长期握笔形成的薄茧,温热而干燥。那触感像一道细微的电流,让我心头莫名一跳。

“写。”他指着空白的纸笺。

我定了定神,深吸一口气,提笔,悬腕。笔尖蘸饱了浓墨,在雪白的纸笺上落下第一个字——“信”。

笔画刚劲,是我父亲曾引以为傲的柳体风骨。然而或许是心境使然,或许是太久未曾提笔,那“信”字的最后一捺,竟微微发颤。

我正欲收笔,一股凌厉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逼至喉间!

冰冷的笔管,坚硬如铁,带着他指尖的力道,死死抵住了我的咽喉!那触感清晰而致命,压迫着脆弱的气管,呼吸瞬间变得艰难。他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,方才递笔时的随意温存荡然无存,只剩下猎食者的冰冷与精准。

我浑身僵直,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。眼睛因惊恐而微微睁大,清晰地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深眸。那里面翻涌着墨色的旋涡,是审视,是警告,是毫不掩饰的杀意!

“若孤现在杀了你……” 他开口,声音压得极低,如同毒蛇贴着耳廓嘶嘶吐信,每一个字都带着死亡的腥气,“你当如何?”

空气凝固了。时间被无限拉长。喉间的压迫感越来越强,窒息的感觉涌上,眼前甚至开始发黑。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,瞬间缠绕心脏,勒紧。

但就在这濒死的边缘,一股更汹涌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爆燃!凭什么?凭什么要被这样反复践踏?凭什么连苟延残喘也要看人脸色?父亲的冤屈,母亲的不知所踪,自己如蝼蚁般的命运……所有的绝望、不甘和孤注一掷的疯狂,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力量!

我甚至没有思考!

握笔的右手猛地松开,紫毫笔“啪嗒”一声掉落在雪浪笺上,墨汁瞬间晕染开一片狼藉。而我的左手,早已在袖中摸到了那冰冷的、母亲留下的最后依凭——一支三寸长的乌木簪,簪头镶嵌着一颗不起眼的墨玉,簪尾却被打磨得异常尖锐。

几乎是同时,在紫毫笔落下的瞬间,我的左手从袖中闪电般抽出!乌黑的簪身带着破空之声,没有丝毫犹豫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刺向他的左胸!

目标——心口!

“那便同归于尽!”

我的声音嘶哑而尖利,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,在死寂的殿中炸开!

簪尖带着我所有的恨意与绝望,刺破了他玄色龙袍上繁复的金线刺绣!

“噗嗤——”

一声极轻微、却又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。
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。

预想中刺穿血肉的滞涩感并未完全传来。簪尖在刺破最外层锦缎后,似乎遇到了极强的阻力——是他袍服内衬的软甲?还是他千钧一发之际肌肉的本能绷紧?

我不知道。

我只感觉到簪身传来巨大的反震力道,震得我虎口发麻,手臂剧痛。乌木簪并未如预期般深深刺入,只在那华贵的龙袍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破口。

一点刺目的、猩红的血珠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从破口处缓缓渗出,浸染开来。像一朵骤然绽放在玄色深渊里的、妖异的花。

殿内死寂无声,落针可闻。连呼吸都停止了。

我握着簪柄的手在剧烈颤抖,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。浑身冰冷,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,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。方才那股同归于尽的疯狂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浇灭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后怕,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。

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。那里面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?雷霆震怒?还是被彻底激起的、最原始的杀意?

然而,预想中的暴怒并未降临。

死寂持续着,只有我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,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终于,一声极低、极沉的轻笑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
那笑声短促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……兴味?甚至,一丝奇异的满足?

我猛地抬起头。

撞进萧衍深不见底的眸子里。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出现。他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痛楚,仿佛那点洇开的血花与他毫无关系。他正低头,看着自己龙袍上那点刺目的猩红,唇角,竟然勾起了一个清晰而深刻的弧度!

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,反而充满了某种洞悉一切的玩味,一种……近乎欣赏的残酷?

他缓缓抬眼,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。那眼神,锐利得如同刚刚出鞘的寒刃,精准地剥开我所有的恐惧与伪装,直刺最深处。他眼底那片沉寂的冰海彻底沸腾了,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滚烫而危险的光芒。

“好,”他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心弦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心悸的韵律,“很好。”

他伸出手,没有去捂伤口,也没有夺我的簪子。那只骨节分明、带着薄茧的手,竟缓缓抬起,用拇指的指腹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某种狎昵意味地,擦过我因惊惧而冰凉汗湿的下颌。

指尖滚烫。

“孤很久……没遇到这么有趣的‘墨’了。”

5 冰海暗涌

指尖的滚烫如同烙印,久久停留在下颌的皮肤上。那夜之后,宸极殿的空气悄然改变。无形的囚笼依然存在,但锁链似乎松动了些许。萧衍看我的眼神,不再仅仅是审视与玩味,更添了一层复杂难辨的东西,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。

他依旧寡言,但批阅奏章时,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次数明显多了。有时,他会直接让我念奏疏。我念着那些关乎生民、疆土、钱粮的冰冷文字,他则靠在宽大的御座里,半阖着眼,指节在扶手上轻轻敲击,像在聆听,又像在衡量我的声音与文字背后潜藏的东西。

“念。”他丢过一份密报。

我展开,是西北边军关于敌情异动的急报。字字惊心。我竭力稳住声线,清晰诵读。念到“虏骑似有增兵动向,恐有大举来犯之虞”时,他敲击扶手的指尖顿住了。

殿内一片死寂。

“依你看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当如何?”

我握着密报的手心沁出冷汗。这不是“该杀该剐”的试探,更像是……一种考校,一种交付。我沉吟片刻,迎着他不辨喜怒的目光:“西北苦寒,敌军增兵,粮草辎重必难以为继。当一面加固城防,深沟高垒,以逸待劳;一面遣精锐游骑,深入草原,焚其草料,断其水源,扰其后方。使其不战自乱。”

他沉默地听着,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。良久,他睁开眼,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捕捉的赞许。

“准。”

朱砂笔落下,一个杀伐决断的“准”字,力透纸背。那朱砂的红,映着密报上黑色的字,也映着我微微加速的心跳。

这微妙的平衡,始于那支染血的毒簪,却在日复一日的案牍劳形、无声交锋与偶尔迸发的、近乎默契的见解中,悄然生长出藤蔓。我们像是行走在悬崖边的舞者,彼此试探着步伐,在深渊之上寻找着危险的支点。他残暴的传言依旧在宫闱间流传,像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头顶,但在这宸极殿的方寸之间,面对我时,那层最锋利的冰壳似乎在缓慢融化。

然而,母亲的下落始终是我心头最沉重的巨石,是悬在头顶的利剑,提醒着我这看似微妙平衡的脆弱。每一次夜深人静,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,那支被藏在枕下的乌木簪都冰冷地提醒我:这深宫,从来就不是我的归处。逢场作戏,终有散场之时。

6 母讯惊魂

转机来得猝不及防。

那日傍晚,我奉命去尚宫局取一批新贡的湖笔。穿过御花园偏僻的竹林小径时,一个熟悉到几乎让我心脏停跳的身影,毫无征兆地从嶙峋的假山石后转了出来。

“阿沅!”

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刻骨的熟悉和压抑不住的激动。

我猛地顿住脚步,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。

是沈砚!我青梅竹马的邻家兄长!他穿着内侍省低等杂役的青色衣袍,面容比记忆中清减憔悴了许多,但那双温润的眼睛,此刻正灼灼地看着我,里面盛满了重逢的惊喜和深切的担忧。

“砚……砚哥哥?”我的声音干涩发颤,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,“你怎么……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“我混进来的,为了找你,也为了……”他警惕地四下张望,确定无人,才急切地压低声音,“为了伯母!”

“母亲?!”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,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,又急速褪去,手脚一片冰凉,“你知道我娘在哪?!”

沈砚用力点头,眼中是焦急也是沉痛:“伯母……伯母她还活着!但情况很不好!她被……被秘密关押在城西一座废弃的别院里,看守极严!她让我务必找到你,把这个交给你!”他从怀中极其小心地掏出一物,迅速塞进我手里。

那触感冰凉、坚硬、带着熟悉的弧度。

我低头,借着竹叶缝隙透下的最后一点天光,看清了掌中之物——半块残缺的、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佩!玉佩的边缘有着独特的、不规则的断裂痕,与我颈间一直戴着的那半块,正好能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一起!

这是母亲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!

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!母亲还活着!但她被囚禁!沈砚冒险入宫,只为传递这个消息和信物!

“她在哪里?具体在哪座别院?她怎么样了?伤得重不重?”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从我口中涌出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。

“城西,青萝巷尽头,挂着‘谢府’旧匾的那座空宅子。”沈砚语速飞快,眼神凝重,“伯母被关在地窖,受了些刑伤,但性命无碍。看守有四人,轮班替换。阿沅,时间紧迫!伯母说,只有今夜子时三刻,守卫换班时有一刻的空隙!错过了,就再难寻到机会了!”

子时三刻!宫门早已落钥!宵禁森严!

我的心沉到了谷底,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我。一边是身陷囹圄、苦苦等待的母亲,一边是这深宫重重禁制,还有……宸极殿里那个心思莫测的君王。

“我……我如何出得去?”我的声音带着绝望。

沈砚的目光异常坚定,甚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:“我有办法!我在内侍省杂役房做事,知到一条废弃的排水暗道,直通西华门外护城河!今夜子时,我在御花园东北角的千秋亭等你!我们一起走!”

一起走?离开这吃人的深宫?去救母亲?

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和犹豫。深宫数月的挣扎、逢迎、恐惧、那微妙的平衡……在母亲的消息面前,瞬间变得苍白无力。离开!必须离开!什么暴君,什么知己,什么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……都抵不过母亲此刻的安危!

“好!”我握紧了那半块冰冷的玉佩,指尖用力到发白,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,“子时!千秋亭!不见不散!”

沈砚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,那目光里有千言万语,最终只化为一句:“阿沅,保重!等我!” 说完,他迅速转身,像一抹青烟,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假山石后。

我站在原地,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,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底。竹林里的风似乎更冷了,吹得我遍体生寒。回头望了一眼宸极殿的方向,那灯火辉煌的殿宇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。

逢场作戏……终于落幕了。

夜,死寂。

7 夜逃深宫

铜漏的滴答声在空旷的寝殿里被无限放大,如同丧钟的倒计时。子时一刻。萧衍早已在龙榻上安寝,厚重的帷幔垂下,遮住了里面的情形,只有平稳悠长的呼吸声隐约传来。

我悄无声息地起身,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,像一只暗夜的游魂。没有点灯,仅凭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,摸索到殿角的小柜前。指尖颤抖着打开柜门,里面是我仅有的几件衣物。我迅速换上最不起眼的一套素色旧宫装,将长发紧紧挽成一个最朴实的髻。

最后,我的手探向枕下。那支乌木簪静静地躺在那里,簪尾的尖锐在月光下泛着一点幽冷的微光。我将其紧紧握在手中,冰冷的簪身似乎给了我一分虚幻的力量。

最后看了一眼那垂着明黄帷幔的龙榻。黑暗中,他沉睡的轮廓模糊不清。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,像细小的针,轻轻刺了一下心尖。随即被更汹涌的、救母的决绝彻底淹没。

逢场作戏,怎能当真?

我屏住呼吸,像一缕没有重量的烟雾,无声地滑出寝殿侧门,融入殿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

夜风刺骨。我沿着记忆中最隐蔽的宫墙阴影疾走,心跳如擂鼓,每一次脚步声都如同在耳边敲响。避开巡逻的侍卫队形需要极大的运气和精准的判断,好几次,甲胄的寒光和火把的光芒几乎就擦着我的藏身之处掠过,冰冷的死亡气息近在咫尺。

终于,御花园东北角那座孤零零的千秋亭在望。亭子飞翘的檐角在惨淡的月色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。

亭柱的阴影里,一个青色的身影正焦灼地来回踱步。是沈砚!

“砚哥哥!”我压低声音呼唤,快步冲了过去。

沈砚猛地转身,看到我,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:“阿沅!快!跟我来!”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他的手心同样冰冷汗湿,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,拉着我转身就朝花园更深处、更荒僻的角落奔去。

就在我们转身欲奔的刹那——

“轰隆——!”

一声沉闷的巨响,如同惊雷炸开在死寂的宫苑!是沉重的宫门落钥声!那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尾音,宣告着宫禁的彻底封闭!

几乎同时,身后宸极殿的方向,骤然爆发出一片混乱的喧嚣!火把的光芒如同被惊扰的蜂群,瞬间冲天而起,将那片夜空映得一片血红!尖锐的呼喝声、铠甲奔跑碰撞的铿锵声、兵刃出鞘的摩擦声……像沸腾的油锅,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!

“抓住她!”

“封锁所有宫门!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!”

“陛下有旨!格杀勿论!”

那些声音如同冰冷的箭矢,穿透夜色,狠狠扎进我的耳膜!格杀勿论……陛下……萧衍!

他醒了!他发现了!那点微妙的平衡,那看似融化的冰层,终究只是假象!在他眼中,我始终是那个该被“格杀勿论”的前朝余孽!

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心脏,四肢百骸瞬间冰凉。沈砚拉着我的手猛地收紧,他的脸色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也变得惨白如纸。

“快走!”他嘶声低吼,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,拽着我不管不顾地冲向那片黑暗的树丛。

身后的追捕声、脚步声如同附骨之蛆,越来越近!火把的光芒如同鬼魅的眼睛,在树丛后晃动,紧追不舍!

我们像两只慌不择路的兔子,在迷宫般的御花园里亡命奔逃。荆棘划破了裙裾,冰冷的露水浸湿了鞋袜,肺叶因剧烈的奔跑而火烧火燎地疼痛。

终于,沈砚拉着我猛地拐进一片茂密的、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竹林深处。前方,借着远处混乱火光的映照,隐约可见一个被藤蔓和乱石半掩着的、黑黢黢的洞口!一股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水汽的冷风正从洞口幽幽吹出。

“就是这里!快!”沈砚的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激动。

希望就在眼前!我眼中瞬间燃起光芒,不顾一切地就要冲向那洞口!

然而,就在我即将踏入黑暗的前一秒——

8 逢场作戏

一道裹挟着雷霆之怒、撕裂沉沉夜色的身影,如同从地狱深渊中挣脱而出的魔神,猛地挡在了洞口之前!

高大的身躯,玄色的龙袍在疾奔中凌乱翻飞,湿透的布料紧贴着贲张的肌理,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力量轮廓。雨水混合着汗水,顺着他刀削斧凿般的冷硬下颌不断滚落,砸在冰冷的地面上。他的发髻早已散开,几缕湿透的黑发狂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,更添几分狰狞的戾气。

是萧衍!

他浑身蒸腾着浓烈的水汽和狂暴的杀意,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,此刻赤红一片,如同烧红的烙铁,死死地钉在我身上!那目光,不再是冰海,而是沸腾的岩浆,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、嗜血的暴虐,还有一种……撕裂般的痛楚?

“站住!”他厉声咆哮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,在这幽暗的竹林里炸开,震得竹叶簌簌落下,“顾沅!”

他一步踏前,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,玄色的身影如同一堵绝望的高墙,彻底堵死了那唯一的生路。他死死盯着我,那赤红的眼底翻涌着滔天的巨浪,声音是从齿缝里生生挤出来的,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质问:

“你说过信我!”

那四个字,像裹着血肉的利刃,狠狠扎进我的耳膜!

信他?

深宫数月,步步惊心。从颈间玉佩被捏住的冰冷,到朱砂批命的试探,从狼毫笔抵喉的杀机,到毒簪染血的疯狂……我们之间,何曾有过纯粹的信任?不过是深渊之上踩钢丝的默契,是猛兽与猎物间危险的周旋!

他此刻的质问,这破碎的痛楚,是帝王尊严受损的暴怒?还是……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心错付?

讽刺如冰冷的毒液,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。我看着他,看着这个浑身湿透、狼狈不堪却又气势骇人的君王,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的赤红怒火和……那深处一丝荒谬的、被背叛的痛。

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,尖锐的疼痛一闪而逝。

信他?多么可笑!

我甚至没有去看身旁同样惊骇僵立的沈砚。在萧衍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、带着痛楚和狂怒的目光注视下,我反而异常平静地向前走了一步。

就是这一步,彻底点燃了炸药桶!

萧衍眼中最后一丝克制彻底崩断!他猛地伸手,五指如钩,裹挟着劲风,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,狠狠抓向我的肩膀!那动作快如闪电,充满了不容抗拒的绝对力量和毁灭性的占有欲!

“跟我回去!”

就在他那裹挟着雷霆之怒的手即将触碰到我肩膀的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
我动了。

动作快得几乎超越了意识。方才在奔逃中就已紧紧攥在手中的那支乌木簪,带着母亲遗留的冰冷和我此刻全部孤注一掷的决绝,没有半分犹豫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刺出!

目标,不再是心口。

而是他毫无防备、因前倾抓取而门户大开的左肩胛!

“噗嗤!”

这一次,利刃穿透血肉的滞涩感清晰无比地传来!比上一次在金殿中更加真实,更加深入!

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溅而出!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我的脸颊上,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!

萧衍的身体猛地一僵!那只抓向我的手,硬生生顿在了半空中!距离我的肩膀,仅余寸许!他赤红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,里面翻腾的狂怒、痛楚、难以置信,瞬间被一种更深沉、更彻底的、仿佛整个世界在眼前崩塌的空白所取代!

剧痛让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,但他没有后退半步,依旧死死地堵在洞口,像一座被刺穿的山岳。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低下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肩胛处——那支深深没入的乌木簪柄,以及迅速在玄色龙袍上晕染开的大片、触目惊心的深色痕迹。
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。竹林的风声,远处的追捕喧嚣,沈砚倒吸冷气的声音……一切都变得模糊遥远。

死寂。

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
只有他肩头鲜血汩汩涌出的细微声响,和他沉重而压抑的喘息。

我迎着他那空茫得近乎破碎的目光,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握着簪柄的手在剧烈颤抖,冰冷的簪身几乎要灼伤掌心。脸上溅到的血点,滚烫。

然后,我侧过头。

目光落在身旁因这骤变而彻底惊呆的沈砚脸上。他温润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茫然。

在萧衍那濒临爆裂的、死死钉在我身上的目光中,在沈砚惊骇的注视下,我微微踮起脚尖。

一个冰冷、决绝、不带丝毫情欲的吻,轻轻地、如同羽毛拂过般,落在了沈砚微凉而颤抖的唇角。

蜻蜓点水,一触即分。

如同完成一个仪式。

做完这一切,我重新转回头,迎上萧衍那双彻底失去焦距、只剩下无边黑暗与死寂的深眸。

握紧簪柄的手猛地用力,将整支乌木簪,更深、更狠、更彻底地,推进了他肩胛的血肉深处!

冰冷的簪身摩擦着骨肉,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声响。

剧痛让萧衍的身体再次剧烈地一震!他闷哼一声,苍白的唇边竟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!

我看着他痛楚扭曲的脸,看着他唇边那抹猩红,看着他眼中那片彻底崩塌的世界。

然后,清晰地、一字一顿地,开口。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刀子,在这血腥弥漫的竹林里,割裂了最后一丝虚假的温情:

“陛下教我的——”

我微微歪头,唇角甚至勾起一个极其浅淡、冰冷到极致的弧度,模仿着他曾经在龙椅上批阅生死时那漫不经心又残酷至极的语气:

“逢场作戏,怎能当真?”

话音落下的瞬间,我猛地抽回手!乌木簪带出一蓬温热的血珠!

“走!” 我嘶声对沈砚吼道,用尽全身力气,将他狠狠推向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和唯一生机的黑暗洞口!

沈砚被我推得一个踉跄,跌入洞口的黑暗中。他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复杂到极点,有惊骇,有不解,还有一丝深切的痛楚,最终被求生的本能和我的嘶吼淹没,他猛地转身,消失在黑暗里。

我毫不犹豫,紧随其后,纵身跃入那冰冷的、散发着土腥味的黑暗之中。

身后,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
没有暴怒的咆哮,没有追捕的嘶吼。

9 血染竹林

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,和一种……仿佛整个天地都随之死去的、令人窒息的空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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