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血溅金陵・孤魂夜泣
身后马蹄声渐近,他踉跄着撞进乱葬岗。月光下白骨堆突然腾起幽蓝磷火,此起彼伏的呜咽里,无数只青白的手从土里钻出,指甲缝里还嵌着半片明黄色衣料 —— 那是弘光帝亲赐的战袍。吴大英喉间腥甜,摸向腰间血玉却触到异样凸起,借着火光细看,戏服内衬竟用人血绣着半阙《桂枝香》:「残军留不住,孤魂归何处......」
玉坠突然发烫,他脱手摔在一具骷髅胸前。那骷髅颈间挂着半枚铜锁,锁芯刻着「云锦班」三字 —— 正是城西戏班的标记。箭镞破空声惊破死寂,他翻身滚进丛生的荒草,却见三丈外立着道素白身影:穿月白褶裙的女子正往鬓边插一支羊脂玉簪,指尖沾着的却不是胭脂,是新鲜的血。
「躲这儿。」女子开口,声调带着戏腔特有的婉转,却比刀刃还冷。她掀开乱草下的青石板,露出半人高的地窖。吴大英注意到她水袖翻飞时,腕间缠着截褪色的红绳,绳头系着枚明军箭镞。来不及细想,头顶已传来清军喝问,他攥紧戏服跃下地窖,鼻尖萦绕着陈年木屑与线香混合的气息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。
「叫什么?」女子放下石板,地窖陷入漆黑。吴大英摸到石壁上凹凸不平的刻痕,像是刀刻的戏词。「吴大英。」他握紧腰间血玉,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「你是谁?」
良久的沉默后,石壁擦出火折子的光。持火的女子转过脸,细眉下一双凤眼尾端上挑,眉间点着的朱砂痣在火光里晃成一点血珠。她抬手摘下鬓边玉簪,簪头裂开的缝隙里,竟卡着半片带血的指甲。
「玲花。」她吹灭火折子,地窖重回黑暗,唯有吴大英腰间的血玉幽幽发亮,将她的轮廓映得像幅水墨画,「云锦班班主。你手里的戏服...... 哪来的?」
他刚要开口,头顶突然传来重物拖拽声。玲花猛地扑过来,温软的身子将他死死按在石壁上。她发间的桂花油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,吴大英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,混着上面清军靴跟碾碎骨头的响动。指尖触到她后背凸起的疤痕,形状竟与自己后颈那道如出一辙 —— 都是被马刀斜劈所致。
「别动。」她的呼吸喷在耳后,带着夜露的凉意,「他们在找血玉戏服。」话音未落,地窖顶突然砸下块碎石,正落在吴大英方才站着的位置。他后知后觉惊出冷汗,这才发现戏服上的血渍在玉光下竟显出血色纹路,蜿蜒如桃树虬枝,而玲花的指尖正按在那纹路中央,像在抚摸一位老友。
「明日去城西城隍庙。」她松开手,语气里多了几分狠戾,「穿上它,扮成武生。敢露怯,我就把你做成新戏服的衬里。」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擦声,吴大英猜她在整理戏服,却听见「咔嗒」一声轻响 —— 是袖中短刀入鞘的声音。
石板掀开时,天边已泛鱼肚白。玲花扔给他顶褪色的武生巾,自己则戴上帷帽遮住半张脸。路过乱葬岗时,吴大英瞥见她停在那具「云锦班」骷髅旁,指尖轻轻拂过铜锁,像是在凭吊故人。远处传来清军收队的号角,他摸向血玉,触感突然异样 —— 原本光滑的玉面,竟多出道细微的刻痕,像朵含苞待放的桃花。
「跟上。」玲花的声音从前方传来,帷帽下露出的下颌绷得极紧,「记住,从今天起,你是戏班里的『高宠』。」她顿了顿,补刀般加了句,「要是演砸了,黄泉路上可没人给你唱挽歌。」
吴大英低头看着戏服上的血纹,突然想起参军前见过的一出戏 ——《挑滑车》里高宠挑断滑车绳索时,枪头溅起的血,是不是也像这样,开成了永不凋零的花?身后乱葬岗的磷火仍在飘荡,他忽然分不清,那些忽明忽暗的光点,究竟是孤魂的眼,还是戏台上的烛。
第二章:粉墨藏刀・台上乾坤
金陵城西的城隍庙戏台蒙着层薄灰,雕梁画栋间栖着几只夜枭,啼声像极了断气前的哀嚎。玲花掀开后台布帘时,吴大英被扑面而来的油彩味呛得皱眉 —— 架子上挂满褪色戏服,蟒袍玉带间混着半幅染血的明黄旗,领口金线绣的龙纹被刀割得七零八落。
“换上。” 玲花抛来件墨绿箭袖,袖口绣着银线勾边的绣球花,“这是《挑滑车》里高宠的行头,去年张阁老寿宴时演过。” 她咬断线头,指尖在戏服内衬飞快游走,“别碰水袖,里子缝着铁丝 —— 上个月有个鞑子兵想轻薄小秋,我用这玩意儿绞断了他三根手指。”
吴大英捏着戏服发怔。内衬果然有硬物硌手,拆开针脚竟摸出半片甲胄碎片,边缘还带着凝固的血痂。玲花瞥他一眼:“弘光朝的明光铠,碎甲片嵌进皮肉里的滋味,你比我清楚。” 她忽然伸手扯开他衣领,露出后颈狰狞的刀疤,“扬州城破时,你在南门还是西门?”
“西门。” 吴大英猛地后退半步,腰间血玉撞上木柱,发出清越的嗡鸣。戏服上的桃花纹路在晨光中若隐若现,竟与玲花腕间红绳的编法别无二致。他注意到她鬓边别着的不再是羊脂玉簪,而是支刻着缠枝莲的铜簪,簪头裂开的缝隙里,隐约可见半片指甲大小的血玉。
“申时开戏,鞑子副将常贵会带十个人来。” 玲花往他脸上拍底粉,指尖蘸着的铅粉里混着细沙,“盯着他腰间的双鱼玉佩。三个月前,这狗东西用同样的玉佩骗开了仪征城门。” 她突然用力按住他后颈的疤,“笑什么?怕了?”
“没。” 吴大英任由她在自己眼尾描上飞红,镜中倒影陌生得像具傀儡,“只是觉得,这张脸比鬼面还好看些。”
锣鼓声撕开午后的闷热时,吴大英已站在台侧。《挑滑车》的曲牌响起,他摸向腰间的血玉,触感比晨起时粗糙 —— 上面的桃花刻痕竟深了几分,像是被人用刀尖反复描过。玲花扮的青衣在台上轻甩水袖,唱词突然转了调:“滑车高挂鬼神惊,将军此去几时还......”
他踩着火牌步登场,抬眼便撞上台下常贵的目光。那副将斜倚在太师椅上,双鱼玉佩随晃动磕着桌沿,露出内侧刻的 “张恪然赠” 四字。吴大英指尖发颤,想起昨夜在乱葬岗捡到的半块腰牌,同样的字迹,同样的狼毫笔锋,落款处却多了行小指血写的“密报已至”。
“看枪!” 他暴喝一声,手中银枪挑落滑车旗,却在枪尖擦过常贵面门时突然变招 —— 本该是竹制的枪头竟透出冷光,分明是裹了层薄铁皮。常贵惊得摔下椅子,台下清兵哗然,玲花的唱腔却陡然拔高:“好个忠良将,浑身是胆肝!”
吴大英借势旋身,戏服下摆扫过台前烛台,火星溅在血玉上竟凝成红点,像极了玲花眉间的朱砂痣。他听见后台传来木箱翻动声,想起今早玲花往他靴底塞的纸条:“第三根台柱下有地道,听见梆子急响就钻。” 此刻梆子声却混在锣鼓里辨不真切,唯有常贵腰间玉佩的反光越来越刺眼,像极了妻儿咽气时,张恪然佩刀上的寒光。
“高将军神力!” 玲花突然抛来条白绸,吴大英本能接住,却发现绸面上用金线绣着幅残缺的舆图,长江北岸标着密密麻麻的红点。她冲他眨眼,水袖掩住半张脸,唇语分明在说:“杀错了。”
台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。常贵捂着脖子倒在血泊里,咽喉插着支雕花银簪 —— 正是玲花今早戴过的那支。吴大英这才看清,簪头的血玉已不知所踪,取而代之的是枚淬了毒的细针。清兵拔刀的瞬间,他摸到戏服夹层里的硬物,竟是块刻着 “凤阳卫” 的铜令牌,背面用指甲刻着:“戌时三刻,城西废窑。”
锣鼓声戛然而止。玲花扯下头上凤冠,露出藏在假发里的短刀,刀刃映出吴大英脸上未干的油彩,红的是胭脂,黑的是锅灰,唯有眼底的血丝是真的。她踢开脚边的烛台,火舌卷上帷幔的刹那,吴大英看见她后颈的疤在火光中扭曲,竟与戏服上的桃花纹路完美重合。
“愣着做什么?” 她甩袖击落飞来的箭矢,断弦的琵琶滚到吴大英脚边,露出夹层里的半卷《挑滑车》曲谱,朱笔圈注的 “滑车” 二字下,赫然用鲜血写着 “张恪然” 三字,“想给家人报仇,就先学会做戏!”
他握紧银枪,枪头滴落的不知是烛泪还是人血。台下清兵举着火把逼近,戏服上的桃花纹路在火光中仿佛活了过来,沿着衣襟攀爬至胸口,像极了扬州城破那日,妻子绣到一半的鸳鸯肚兜,被刀刃划破时渗出的血。
梆子声终于急响。玲花踢开第三根台柱下的石板,地道里涌出的风带着潮湿的土腥味。吴大英跟在她身后跃下,靴底碾到块硬物—— 捡起来借着微光一看,竟是半枚刻着 “云锦班” 的铜锁,锁芯里卡着根暗红的头发,长度与玲花鬓角的碎发分毫不差。
“别发呆。” 她的声音从前方传来,带着罕见的急切,“张恪然今晚要去醉仙居听戏,你还有两个时辰学《挑滑车》的枪花。” 黑暗中传来布料撕裂声,她扔给他件东西,触手温热 —— 是块裹着体温的血玉,“戴上这个,记住......”
她的话被上方的砸门声打断。吴大英握紧血玉,突然发现两块玉贴合处竟刻着完整的桃花图案,而玲花刚才塞给他的,正是今早在乱葬岗骷髅颈间见过的那半块。地道深处传来滴水声,像极了妻儿临死前的呜咽,又像戏台上未干的油彩,正顺着木板缝隙,一滴滴渗进南明孤魂的骨血里。
第三章:血玉现踪・孤魂索命
戌时三刻,城西废窑浸在墨色里。吴大英攥着半块血玉蹲在窑口,听着远处更夫敲过三声,掌心的汗将玉面洇得发亮。玲花说过,凤阳卫的人会带 “钥匙” 来 —— 此刻他盯着窑内散落的戏服残片,突然明白所谓 “钥匙”,或许就藏在这些染着霉斑的水袖里。
“来了。” 玲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她倒挂在窑顶横梁上,月光将她的影子切成两半,一半落在吴大英握着的铜令牌上,另一半蜷在满地碎瓷片里,像具折断翅膀的蝶。她抛下雨伞,伞骨 “咔嗒” 展开成九根淬毒的细针,“盯着东北角那棵槐树,三日前有个小叫花子在那儿看见过张恪然的轿子。”
吴大英摸到戏服夹层里的铜锁,锁芯还卡着那根暗红头发。昨夜在地道里,他试过用玲花的银簪撬锁,却发现锁孔形状与血玉的弧度严丝合缝。此刻两块血玉拼在一起,竟在月光下映出淡红色光影,影影绰绰勾勒出座宫殿轮廓 —— 屋脊上的吻兽,正是南京明孝陵的样式。
“别碰!” 玲花突然跃下,袖中短刀擦着他指尖掠过,将血玉钉在窑壁上。玉面应声裂开细缝,渗出的竟不是碎屑,而是暗红色液体,沿着刀身滑落在地,瞬间凝成冰晶状颗粒。她盯着那血珠,喉结微动:“这是尸蜡。十年前我师父被张恪然活剥时,就用这招藏下了密信。”
吴大英浑身发冷。他想起乱葬岗那具 “云锦班” 骷髅,颈骨处确实有环状刀痕 —— 那不是砍头所致,而是被生生剥去头皮。玲花抽出短刀,刀尖挑起血玉碎片,露出里层刻着的细字:“皇陵... 桃花... 丙子年...”
“丙子年是弘光元年。” 玲花将碎片塞进嘴里咬碎,血沫混着碎玉渣从嘴角溢出,“那年张恪然还是南明户部侍郎,却带着清兵摸进了明孝陵。” 她扯开衣领,露出锁骨下方碗口大的烧伤 —— 形状竟与血玉上的桃花纹路一模一样,“我师父护着皇陵秘宝突围,被张恪然用佛前长明灯烧的。”
窑外突然传来马蹄声。吴大英扑到窑口窥视,看见三顶轿子停在槐树下,中间那顶轿帘上绣着金线牡丹,正是张恪然的仪仗。玲花扯过件破旧蟒袍披在他身上,袍角金线绣的 “寿” 字已被刮去,露出底下用人血写的 “杀” 字:“一会儿演《大报仇》,你扮黄忠,我敲梆子打暗号。”
她将半块血玉塞进他靴底,冰凉的触感直抵骨髓:“张恪然有个 habit—— 听戏时要喝鹿血酒,酒壶搁在左后方第三根廊柱下。” 吴大英注意到她指尖缠着新的红绳,绳头系着从血玉里抠出的碎尸蜡,“看见他腰间的双鱼玉佩了吗?那是用明皇陵的地砖磨的,每块砖里都掺着守陵人的骨灰。”
梆子声响起时,吴大英已站在窑顶 makeshift 戏台上。台下火把将张恪然的脸照得发青,那厮正用银勺搅动鹿血酒,勺柄上刻着的 “忠孝两全” 四字晃得人眼疼。玲花的梆子突然变调,敲出的竟是《将军令》的急板 —— 吴大英抽出腰间银枪,枪头在火光中划出半轮残月。
“老卒黄忠,来取反贼狗头!” 他暴喝着跃下,蟒袍下摆扫翻酒桌。鹿血酒泼在张恪然脸上,竟腾起滋滋白烟 —— 原来酒里早被玲花下了蚀骨粉。那贼子惨叫着后退,腰间双鱼玉佩飞落,露出暗格中掉出的半卷图纸:赫然是南京城防布防图,标注着各个城门的火药囤积点。
“你以为杀了常贵就能报仇?” 张恪然抹着脸上的血泡,突然怪笑起来,“那些在乱葬岗哭嚎的孤魂,哪一个不是你南明官军亲手射死的?” 他指向吴大英手中血玉,“知道这玉为什么会渗血吗?每块皇陵血玉里,都封着三个童男童女的魂魄!”
吴大英的枪尖在半空顿住。玲花的梆子声突然变得破碎,像极了扬州城破时,街头卖糖人的老汉被砍断手臂的惨叫。他看见张恪然身后的阴影里,慢慢站起几个披甲的 “人”,腐烂的脸上还粘着明黄色的宫妆 —— 正是三日前他在乱葬岗见过的 “南明孤魂”。
“他们等你很久了,吴参将。” 张恪然掏出火折子,“你以为自己杀的是鞑子?不,你杀的是替你守住城门的兄弟!” 火光亮起的刹那,吴大英终于看清那些 “孤魂” 的甲胄 —— 竟是弘光朝的制式,胸口补子绣的不是麒麟,而是被刀劈开的桃花。
梆子声戛然而止。玲花从横梁跃下,短刀抵住张恪然咽喉,却在看见那些 “孤魂” 时浑身剧震:“你们... 不是都死在孝陵卫了吗?” 为首的 “孤魂” 掀开腐烂的面甲,露出底下戴着的血玉面具,眼洞里流出的不是血,是凝固的尸蜡:“班主可还记得,十年前那个替你挨了三十大板的小徒弟?”
吴大英握枪的手开始发抖。血玉在靴底发烫,拼合的桃花图案竟渗出缕缕青烟,在空中聚成无数张带血的脸 —— 都是他在战场上亲手砍杀的士兵。张恪然趁机推开玲花,踉跄着撞向廊柱,暗格里突然弹出三支弩箭,正中吴大英右肩。
“现在知道了吧?” 张恪然擦着火折子狂笑,“从你捡起血玉戏服的那一刻,就已经是个死人了!那些孤魂野鬼,早就在等你下去作伴 ——” 他的话被一声闷响打断。玲花不知何时扑到他身后,用银簪狠狠扎进他后心,簪头粘着的尸蜡正迅速腐蚀着伤口。
“他们不是孤魂。” 她咬着牙扭转银簪,血珠溅在吴大英脸上,比油彩还烫,“是被张恪然活埋的守陵人!” 吴大英看见那些 “孤魂” 开始碎裂,化作漫天磷火,每粒火光里都映着玲花的脸 —— 年轻时的、带笑的、眼角还没有伤疤的。
梆子声再次响起,这次是《镇魂曲》的慢板。玲花扯下张恪然腰间的双鱼玉佩,对着火光细看,玉里果然嵌着细小的人骨。吴大英摸向靴底的血玉,发现裂痕里渗出的尸蜡已在他小腿上画出朵桃花,花瓣边缘是凝固的黑血,像极了扬州城破时,妻子最后绣在他衣襟上的针脚。
“走。” 玲花踢开张恪然的尸体,捡起他掉落的火折子,“醉仙居的地道能通到秦淮河。” 她顿了顿,目光落在吴大英肩头的弩箭上,“箭上有毒,子时前得刮掉烂肉。”
两人摸进地道时,身后突然传来轰然巨响。吴大英回头,看见废窑在火光中坍塌,无数磷火冲上夜空,聚成一片桃花形状的星云。玲花的影子被火光拉长,投在地道石壁上,像极了戏台上挥枪的将军 —— 只是那杆枪,此刻正滴着张恪然的血,和他自己的血。
“别回头。” 玲花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颤音,“记住,从今天起,世上再无吴大英,只有云锦班的武生... 高宠。” 她举起火折子,地道深处突然吹来阴风,将火苗卷成桃花状,“而我... 不过是个给孤魂野鬼唱戏的戏子罢了。”
吴大英摸着腰间拼合的血玉,突然听见无数细弱的声音在地道里回荡,唱的正是那半阙《桂枝香》:“残军留不住,孤魂归何处... 戏子多薄命,桃花葬骨枯...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,发现不知何时已沾满尸蜡,那些蜡油在火光中凝固成细小的人脸,每张脸上都挂着与玲花相同的、似哭似笑的神情。
地道尽头透出微光。玲花熄灭了火折子,黑暗中,吴大英听见她解下腕间红绳的声音。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他掌心,是那截缠着尸蜡的红绳,绳头系着半片带血的指甲 —— 与她插在张恪然后心的银簪缝隙里,那片指甲一模一样。
第四章:挑滑车・真枪弑仇
八月中秋,醉仙居的戏楼悬起二十四盏气死风灯,将九曲回廊照得恍如白昼。吴大英躲在后台幕布后,盯着台下正中央的鎏金座椅 —— 椅背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已被拆去双爪,露出底下暗红的 “张” 字刺绣,像道永远止不住的血口。
“该你了。” 玲花突然伸手按住他颤抖的肩,指尖蘸着的金粉落在他锁骨的桃花状尸蜡上,竟诡异地渗了进去。她今日扮的是《挑滑车》里的黑风仙,水袖里藏着七枚透骨钉,鬓边斜插的不再是铜簪,而是半截雕着饕餮纹的金步摇 —— 从张恪然书房暗格里撬来的陪葬品。
戏台上的大幕徐徐拉开。吴大英踩着锣鼓点登场,手中银枪在灯笼下泛着冷光,枪头缠着的红缨是用玲花的一缕青丝混着人血编的。他余光瞥见张恪然被四个亲兵簇拥着入场,那贼子今日穿了件簇新的团龙纹马褂,腰间双鱼玉佩换成了更夸张的羊脂玉牌,牌面上刻着 “抚远大将军”。
“看这扮相,倒有几分高宠的架势。” 张恪然端起盖碗茶,茶水里浮着的枸杞在他眼底映成血点,“听说你是云锦班新来的武生?叫什么?”
“高宠。” 吴大英抱枪行礼,袖口滑落半寸,露出腕间缠着的红绳 —— 正是玲花昨夜塞给他的那截,绳头还粘着没刮干净的尸蜡。张恪然的瞳孔突然收缩,吴大英知道,他认出了这红绳的编法 —— 与十年前被他活剥的云锦班老班主手腕上的,分毫不差。
锣鼓声转急。吴大英挥枪挑落第一架滑车,松木在台上撞出巨响,惊得张恪然身旁的歌姬尖叫着缩到桌底。他注意到贼子的右手始终按在座椅扶手的暗格上 —— 那里藏着机括,能瞬间弹出三面铁盾。玲花的梆子声突然加快,敲出的竟是《十面埋伏》的杀阵节奏。
“好枪法!” 张恪然拍手大笑,却掩不住眼底的戒备,“再来!让本帅看看,你能挑落几架滑车?”
第二架滑车轰然坠下。吴大英旋身避开,枪尖却故意擦过张恪然的帽檐,将那顶嵌着东珠的红缨帽挑飞。台下亲兵哗然,他趁机摸向戏服夹层 —— 里面藏着从废窑里带出的半卷《皇陵秘录》,昨夜玲花在油灯下用口水化开尸蜡,才露出里面用密语写的“滑车机关,火油灌之”。
“第三架!” 玲花的梆子敲得几乎要碎,吴大英看见她藏在袖口的透骨钉已露出半截,“高将军,且看这第三架滑车!”
雕花滑车顺着麻绳滑下的瞬间,吴大英突然甩脱外袍 —— 里面竟穿着件锈迹斑斑的南明山文甲,甲胄心口处嵌着半块血玉,正是用他和玲花的玉拼合而成。张恪然惊得站起身,扶手暗格 “咔嗒” 弹开,三面铁盾却在触及吴大英枪头的刹那,腾起熊熊烈火—— 枪尖早被浸过火油,此刻顺着滑车绳索烧向横梁。
“你以为换身皮就能逃?” 吴大英暴喝着跃上滑车,枪尖直取张恪然咽喉,“扬州城破时,你用我妻儿的血喂狗!今日就用你的狗头,祭他们的在天之灵!”
贼子慌忙滚到桌底,亲兵的刀却先一步劈来。吴大英侧身避开,甲胄擦过桌沿,勾出块绣着龙纹的锦帕 —— 正是他妻子陪嫁的物件,当年被张恪然扯碎了擦刀。怒火冲上头顶,他反手一枪刺穿最前排亲兵的咽喉,血珠溅在血玉上,竟让桃花纹路瞬间蔓延至甲胄全身,像被赋予了生命的活物。
“护驾!护驾!” 张恪然躲在铁盾后尖叫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快开火器!快 ——” 他的话戛然而止,因为他看见吴大英手中的银枪突然变长 —— 原来这杆枪竟是中空的,此刻抽出内里的精铁长枪,枪头三棱破甲刃闪着幽蓝寒光,正是当年弘光帝赐给一等功将士的 “破虏枪”。
玲花的透骨钉同时射出,钉住张恪然欲掏火器的右手。吴大英趁机踩碎桌案,长枪如毒蛇出洞,从铁盾缝隙里精准刺入贼子左肩。张恪然惨叫着倒地,吴大英这才看清他贴身穿着的锁子甲 —— 竟是用南明士兵的骸骨熔铸而成,每片甲叶上都刻着 “逆贼” 二字。
“知道为什么你的血玉会渗尸蜡吗?” 张恪然咳出黑血,脸上的胭脂被冷汗冲成鬼面,“因为你和那戏子,早就是被皇陵诅咒的活死人!” 他突然诡异地笑起来,“看看你身后 —— 那些孤魂野鬼,来索你的命了!”
吴大英浑身发冷,却听见玲花在后台大喊:“别回头!那是迷烟!” 他这才注意到空中飘着的淡紫色烟雾,正是张恪然常用来处决政敌的 “摄魂香”。强忍着眩晕转身,只见几个戴着血玉面具的黑影从二楼跃下,手里握着的竟是明军制式的斩马刀。
“他们是孝陵卫的叛兵!” 玲花甩出透骨钉逼退黑影,“张恪然用皇陵秘宝养着这群活死人 ——” 她的话被一声爆响打断,醉仙居的屋顶突然坍塌,月光中,吴大英看见那些黑影的面具下根本没有脸,只有蠕动的尸蜡和纠缠的发丝。
“杀!” 他怒吼着挥枪横扫,斩马刀与破虏枪相撞迸出火星。张恪然趁机爬向暗门,却被玲花掷出的金步摇钉在地上 —— 那步摇的簪头,此刻正深深没入他后心的琵琶骨。
“挑滑车,挑的是贼子的魂!” 吴大英踩住张恪然的后颈,长枪刺穿他的肩胛骨,将其钉在戏台上,“你说我是活死人?那便让你看看,活死人怎么送你下地狱!”
他握住血玉猛地一掰,拼合的桃花分成两半,分别刺入张恪然的双目。贼子的惨叫戛然而止,七窍涌出黑血,血珠落在戏台上竟凝成桃花形状。那些戴着血玉面具的黑影突然发出尖啸,化作磷火四散,每簇火光里都爆出张恪然的哭喊声:“饶命... 皇陵秘宝... 在桃花涧...”
玲花踉跄着扑过来,往张恪然嘴里塞了颗黑色药丸:“这是腐骨丹,让他的魂永远困在血玉里。” 她的水袖已被烧出窟窿,露出小臂上新添的刀伤,“官兵还有半个时辰到,地道在 ——”
她的话被剧烈的震动打断。整座戏楼开始倾斜,燃烧的横梁砸落,吴大英本能地扑过去护住她,却看见她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脸—— 不知何时,他的面皮上竟爬满了蛛网状的尸蜡裂纹,像极了那些 “孤魂野鬼” 的腐烂面容。
“别愣着!” 玲花扯着他冲向地道,背后传来张恪然尸身爆裂的声响,“拿着这个!” 她将半块血玉塞进他掌心,玉面不知何时已刻满了新的纹路,竟是幅完整的南洋海图,“暹罗的汉人商队每月初三在燕子矶码头卸货,你带着它去找‘福远号’的陈舵主...”
地道入口突然传来锁链声。吴大英转头,看见坍塌的戏楼废墟中,张恪然的无头尸身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,双手握着他那杆破虏枪,枪头挑着的不是滑车,而是玲花的半片水袖 —— 上面绣着的桃花,此刻正滴着鲜红的血。
“走!” 玲花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进地道,自己却留在原地,抽出短刀抵住尸身咽喉,“我断后!记住,到了暹罗就烧掉血玉,别让任何人知道... 知道皇陵秘宝的秘密...”
地道的石门在身后轰然闭合。吴大英攥着血玉狂奔,听见玲花的梆子声再次响起,混着官兵破拆大门的巨响,唱的却是《牡丹亭》的曲牌: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... 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...”
他不敢回头,只觉靴底的血玉越来越烫,烫得他几乎要跌进地道的暗河里。怀中突然掉出样东西,借着渗水的微光一看,是玲花的半片指甲,指甲缝里还嵌着张恪然的血 —— 那血在玉光下竟呈现出桃花的形状,与她眉间的朱砂痣,一模一样。
第五章:亡命暹罗・孤魂成双
顺治三年的冬月,暹罗湄南河口漂着碎冰。吴大英攥着半块血玉蜷缩在商船底舱,咸腥的海水混着舱底积血渗进伤口,他数着木板缝里漏下的月光,听着甲板上传来的葡萄牙语咒骂 —— 距醉仙居那场大火,已过去了十七日。
“喝这个。” 玲花掀开毡帘,递来个椰子壳,里面装着泛青的液体,“番邦大夫说,这是用仙人掌汁和海盐调的,能防伤口生蛆。” 她脸上蒙着块脏污的纱巾,只露出眼睛,右耳坠着的金环是用张恪然的金步摇熔的,“船主说,明日酉时到吞武里港,那儿有汉人聚集的‘唐人街’。”
吴大英仰头灌下汁液,喉咙被腌得发苦。他摸到腰间缠着的红绳,绳头系着玲花的半片指甲,指甲边缘已长出层白膜 —— 像极了她戏服上那些永远绣不完的桃花。舱外突然传来争吵声,他掀开木板缝隙,看见几个水手正围着具尸体议论,那尸体后颈的刀疤形状,竟与他和玲花的如出一辙。
“别看了。” 玲花按住他的手,掌心的茧子擦过他腕间尸蜡纹路,“那是被官军收买的探子,前日出海时我看见他往竹筒里塞纸条。” 她顿了顿,从怀里掏出团油纸,里面包着半块霉掉的米糕,“吃点,明日上岸后,得去寻个叫‘郑昭’的汉人 —— 听说他在暹罗国王身边当差。”
子夜时分,船身突然剧烈颠簸。吴大英踉跄着撞向玲花,却见她后背的衣服洇着大片血迹 —— 三日前她为挡箭,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了半轮火铳。血玉在他怀中发烫,拼合的桃花纹路透过布料映在她伤口上,竟让那些狰狞的裂痕看起来像朵正在绽放的花。
“疼吗?”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块破席子。
玲花摇头,指尖却悄悄攥紧了他的袖口:“在扬州城破那天,我就不知道疼了。” 她摘下纱巾,露出左脸新添的烧伤 —— 正是被坍塌的戏楼木梁烫的,“你看,现在咱俩脸上都有疤了,倒像是天生的一对...... 孤魂野鬼。”
舱外传来梆子声 —— 是船主在招呼水手换班。吴大英突然想起醉仙居那场大火,玲花在地道口唱的《牡丹亭》,此刻竟在记忆里碎成了片:“原来... 原来桃花不是开在春天的,是开在人心里的,开在血里的......”
“别胡思乱想。” 玲花重新蒙上纱巾,却在低头时落下滴泪,砸在他手背的尸蜡纹路上,竟让那纹路微微发亮,“到了暹罗就好了,郑昭说过,那儿的汉人会收留咱们。” 她从衣襟里掏出半卷海图,边角还沾着未干的血,“看见这标记了吗?暹罗王宫的护城河下,有个能通到汉人商栈的密道......”
她的话被甲板上的惊呼打断。吴大英扑到舷窗边,只见海平面上漂着上百具尸体,个个穿着明军旧甲,胸口绣着被刀劈开的桃花—— 正是在废窑里见过的 “孤魂”。玲花猛地捂住他的嘴,指甲掐进他后颈的疤:“别看,那是张恪然用邪术养的阴兵,血玉在哪儿,他们就追到哪儿......”
尸体群突然转向,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,朝商船游来。吴大英摸到靴底的血玉,发现它竟在自动拼合 —— 另一半此刻正藏在玲花的衣襟里。她似乎察觉到他的动作,突然吻住他的唇,带着海盐味的血混着仙人掌的涩,在舌尖绽开朵灼热的花。
“别用它。” 她喘着气推开他,眼里有泪光在月光下碎成星子,“张恪然说的没错,我们是被诅咒的人... 但至少,我们还能一起做活人,哪怕只有一天......”
甲板传来火铳击发的脆响。吴大英扯出藏在腰带里的破虏枪头,枪尖刚露出半寸,却见那些 “阴兵” 突然溃散,化作漫天磷火,每簇火光里都映出玲花的脸 —— 笑着的、哭着的、画着浓妆的、素面朝天的。
“他们怕了。” 玲花捡起块掉在脚边的尸蜡,蜡块里竟嵌着枚明军腰牌,“因为你在我身边,因为我们......” 她的话被船头的欢呼声淹没,有人用闽南语大喊:“看见岸了!吞武里的灯塔!”
上岸时已是次日正午。吴大英背着玲花挤过贩卖椰枣的阿拉伯商队,看见街边茶棚的竹竿上挂着褪色的明黄旗,旗角绣着的“郑” 字被阳光晒得发白。玲花突然指着前方骑象的队伍:“看!那是郑昭!”
骑在白象上的青年穿着金线绣的暹罗服饰,却在腰间系着条明式玉带,带銙上刻着的竟是 “忠孝节义”。他转头时,吴大英看见他左眼角有颗泪痣,与玲花后颈的刀疤位置分毫不差。
“跟紧了。” 玲花往他手里塞了枚血玉碎屑,“见了他就说... 说桃花开了。”
郑昭的象队在一座佛寺前停下。吴大英刚要开口,却见寺门突然打开,涌出十几个抬着木箱的僧人,木箱缝隙里露出的,竟是明孝陵的石狮子残件。玲花的指甲掐进他掌心:“看见那些箱子了吗?里面装的是皇陵秘宝......”
话音未落,街角突然冲出队持弯刀的暹罗士兵。吴大英本能地旋身护着玲花,却听见她闷哼一声 —— 支弩箭穿透她的右肩,箭尾绑着的纸条上用朱砂写着:“血玉归位,孤魂成双”。
“给你。” 她颤抖着掏出另一半血玉,拼合的瞬间,整座佛寺突然震动,寺顶的金箔纷纷剥落,露出底下刻着的南明八卦图。郑昭骑着象奔来,手中长剑挑起玲花肩上的弩箭,剑身上竟刻着 “南京户部” 的字样。
“跟我来。” 他用汉语低喝,象鼻卷着两人甩进侧巷,“张恪然的阴兵追到暹罗了,只有把血玉沉入湄南河的龙穴,才能破他的邪术!”
吴大英这才注意到,郑昭的靴底也粘着尸蜡,形状同样是朵桃花。玲花伏在他肩头笑了,咳出的血滴在暹罗寺院的砖地上,竟开出了真正的花 —— 猩红的花瓣层层叠叠,像极了她最后一次登台时,穿的那件血玉戏服。
“原来... 桃花真的会开。” 她伸手抚摸吴大英脸上的尸蜡纹路,“这样也好,活成孤魂野鬼又如何?至少... 我们的魂,是拴在一起的。”
暮色浸透湄南河时,郑昭领着他们来到河口的断崖。吴大英握紧拼合的血玉,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梆子声 —— 那是玲花在金陵城教他的《挑滑车》前奏。他看向怀中的女子,发现她不知何时已闭上眼,脸上的烧伤竟在血玉光中化作了朵永不凋谢的桃花。
“动手吧。” 郑昭按住他的肩,身后的暹罗士兵们举起火把,照亮了断崖下翻涌的暗河,“把血玉和阴兵的尸蜡一起沉下去,从此世上再无南明孤魂,只有... 暹罗的汉人夫妻。”
吴大英亲吻玲花的额头,将血玉和她的半片指甲一起抛进河里。刹那间,河面腾起冲天火光,无数磷火从水中升起,在空中聚成巨大的桃花形状,每片花瓣上都映着他和玲花的脸 —— 穿着戏服的、披着甲胄的、带着伤疤的、笑中带泪的。
“从此,你是我的戏子。” 他对着火光轻声说,“我是你的溃将。我们的魂,就埋在这桃花底下,管他是金陵还是暹罗,生同裘,死同穴......”
河风卷起玲花的纱巾,落在水面上漂成白船。吴大英捡起她遗落的金环,看见环内侧刻着行小字:“云锦班玲花,丙子年立”。身后传来郑昭的脚步声,他转头,看见那暹罗贵族正对着火光中的桃花合十 —— 掌心纹路,竟与血玉上的桃花分毫不差。
“该走了。” 郑昭指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唐人街,“那儿有间戏楼,叫‘永乐班’。” 他顿了顿,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笑,“班主说,缺个会唱《挑滑车》的武生,和一个能敲出《将军令》的班主。”
吴大英背起玲花,走向那片暖黄的灯火。他听见自己靴底碾碎了块硬物 —— 捡起一看,是块尸蜡凝成的桃花,花瓣上还沾着玲花的发丝。远处传来隐约的锣鼓声,敲的正是《万年欢》的曲牌,喜庆得像是在迎亲。
湄南河的水还在奔流,带着血玉和秘密沉入深海。从此世上再无吴大英和玲花,只有暹罗唐人街的戏班里,那个永远演着《挑滑车》的武生,和他身边那位总在敲梆子的班主 —— 他们脸上都有疤,腰间都系着红绳,绳头系着的,是两块永远也拼不合的血玉碎片,和半片不会再生长的指甲。
而每当月圆时分,戏楼的后台总会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,混着铁锈味和线香,像极了那年金陵城的乱葬岗,两个孤魂野鬼第一次相遇时,夜露打湿的戏服,和血玉上,初绽的桃花。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01:42:43